天才大都孤独。但苏轼是例外。上天好像特别眷顾他,女有朝云懂他,男有黄庭坚、佛印、陈季常知他。就连他身边,上天也安排了一个苏辙伴他。
《宋史·苏辙传》:辙与兄轼进退出处,无不相同,患难之中,友爱弥笃,无少怨尤,近古罕见。
苏辙性格沉静,少年老成,少言木讷。苏轼热情豪爽,才华过人,快言快语。一个如火焰一样热烈奔放,一个如湖水一样澄澈安静。但也许正在性格的两极,使他们相吸相引,永远如初见之时。
苏轼对苏辙:“我少知子由,天资和且清,岂独为吾弟,要是贤友生。” “吾视今世学者,独子可与我上下也!”苏辙对苏轼:“我初从公,赖以有知。抚我则兄,诲我则师。”“手足之爱,平生一人。兄敏我愚,赖以有闻。寒暑相从,逮壮而分。”
苏轼是个热气腾腾的人,身上的才气与热气有着特别的吸引力。这使他一生里朋友众多,恰如他的夫子自道,“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,下可以陪田院乞儿”。苏轼的生命力和才情一样汪洋恣意,但正是他快言直语,不断得罪权贵,被一贬再贬,念吾平生功业,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他一定有大孤独与大寂寞,不可避免,自己失势,亲朋疏离,那种凄凉,是夜雨敲窗不忍听,是梅花落雪独凄清。只有自己的兄弟兼知己,不离不弃,亦慈亦从,写信抚慰,吟诗唱和,重金相赠,抚养家人……这深沉的情意让苏轼感叹:“吾从天下士,莫如与子欢”、“嗟尔寡兄弟,四海一子由”。
一周总要坐高铁向西,向西,过偃师、巩义、渑池……最后三门峡。许多次,在暮色中辞别郑州,我回头东望时,总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:苏轼站在风雪里,看着高大的弟弟,骑在一只瘦驴上,刚刚下过雪的官道,一片白茫茫的,弟弟的青衫乌帽在蜿蜒的土坡里,一起一伏,不知为何,泪水已经湿了眼眶。
这一年,父子三人在京都都被任命了官职。苏轼被任命为凤翔府判官,苏辙被任命为商州军事通判,苏辙为陪伴在京城作官的父亲而辞职不就,子由从京城送兄长到六十公里外的郑州,两兄弟生平第一次离别。可以想像,出了郑州西城门,兄长一定止步,让弟弟回去。弟弟向来听话,别过上驴,而情热心软的苏辙在雪地里目送弟弟,直到长路尽头身影渐渐模糊,苏轼25岁,苏辙22岁。苏轼在《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》:……登高回首坡陇隔,唯见乌帽出复没。苦寒念尔衣裘薄,独骑瘦马踏残月。……寒灯相对记畴昔,夜雨何时听萧瑟。君知此意不可忘,慎勿苦爱高官职。感谢苏轼,他平生情感激越,倚马可待,第一次别离留下如此美好诗篇。寒灯相对,夜雨何时,一语成谶,兄弟两意气相投,性情相契,对韦应物的“宁知风雪夜,复此对床眠”特别有感应,约定“夜雨对床”,期盼着早日脱离宦海俗尘,过上闲居快乐的生活。后来两人在互答诗中不断提起,在绝命诗两首寄子由时说:“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时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世未了因。”苏轼在常州离世,遗嘱葬在河南郏县小峨嵋山。苏辙后也安葬在兄长身边,如此,“夜雨对床”成了现实。
那年夏天,去郏县拜访三苏坟。在路上采了一把野花,远远看到森森柏树下三座黄土之丘,我心狂跳,如近可恋之人。松荫遍地,树影斑驳,其父老泉在中,子瞻在东,子由在西,兄弟二人,隔着父亲的衣衫,夜夜相对,日日可伴。我想跪下来抱住这千年青砖流泪长吻,但我只是弯腰放下手里的野花,让淡淡的香芬表达对你热爱。那年一起去的友人晨曦,去年清明前已离世,人生就是如此无常,一叹。
却说兄弟相别,各自东西,少不了写信各诗,一叙相思。生性恬静的子由,静静地回忆,那天相别,兄长一路向西,应该是过渑池,踏崤函古道,他突然回忆起五年前,父兄一起奔东京赶考,秋雨淅淅,马匹累死,只好在奉贤僧舍寄宿,并题诗僧壁。苏辙为此诗自注:“昔与子瞻应举,过宿县中寺舍,题其老僧奉闲之壁。”
苏轼和诗: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,路长人困蹇驴嘶。并同样加了自注: 往岁,马死于二陵,骑驴至渑池。
在三门峡采访,每次过渑池,我都依稀看到古道僧舍,夜雨如注,父子三人困在途中,年轻的苏轼苏辙却也不改兴致,在僧舍上题诗作乐。现在古道已湮没,寺院早就毁灭,二兄弟唱和的诗句如冬夜微火,仍然在时光暗处闪亮。
有人做过一个统计,苏轼在自己的诗词书信和文中提到弟弟子由,共计292次,在苏轼的诗集中,以苏辙为题的诗,诸如《示子由》、《别子由》、《和子由诗》等,就有104首,其中颇多叙写兄弟之间怀念之情。很多佳作都被后人代代传唱,最著名的就是那首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的《水调歌头》,经久不衰。而苏辙与兄长的赠答、步韵、应和的诗词也相当多。据不完全统计,《栾城集》中,就多达130首。
但比较起来,洒脱的苏轼其实情感更加依赖弟弟,也可能任何一个天才,都有一种出离人世的空茫,需要沉实的人间情意,给予温暖与爱。但人性之中,难以找到一个地久天长的知己,有时有了知己,却是山高水阔,无在身边。只能享受精神交融之美,不可兼得人间烟火之暖意。苏轼在生活里敏感地感受到了来自弟弟对自己无条件的爱与支持,并且这爱与支持绵绵不绝,如丝如缕。这灵魂之支持和生活之相扶,对于一个凌空高蹈的才子是多么重要呵。许多人都渴望这样的相遇,但终生不可得,而幸运如苏轼,等到了这样浓厚的友情与亲情。真让人羡煞。
而苏轼也把最美的诗词都写给了子由,古语说,秀才人情一张纸。意寓书生贫穷,来往都是书信而已。其实这世界上最不容易消失的都是文字,其实哪怕是金银珠宝,华服美屋,都在时光巨大的销蚀里灰飞烟灭,留下来的只有文字。我在阅读苏轼兄弟来往的诗书时,多次泪水沾睫,不能自已。我为如此美好的情谊而赞叹,我为这人世间稀有的知音而合掌。我之才华当然不配有苏辙这样的兄弟知己,但我也希望拥有自己的灵魂知己,懂得与爱,是这个尘世之钻石。得之,我幸。
苏辙比世人更加懂得兄长性情才华,深知兄长的清高骄傲,会给他带来灾难。子瞻在“乌台诗案”险些丢了性命。弟弟子由奔走呼告,愿意以全部官爵换取哥哥性命。子瞻以为自己必死,给子由留下绝命诗《狱中示子由》,“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人间未了因。”生死关头,夜雨对床之约浮上心头,子瞻为自己不能遵守约定而伤怀,许下来生再续前缘的诺言。世间的男女有缘无分时易发来世重逢的愿想,这种来世再做兄弟的约定并不多见。
北宋本来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,加上太后欣赏苏轼兄弟的才华,在帝前说情,子瞻得以从轻发落,被贬为黄州团练。大难不死,子由等在大狱前,兄弟相见,子瞻张口,子由上前捂口中,让他什么也不要说。以免惹祸。出狱后在与朋友的尺牍中,子瞻往往以已答应子由不再作诗拒绝别人索要诗文,口气斩钉截铁,想来子由苦口相劝,兄长终于动心聆听。
在苏轼贬谪各地,颠沛流离的时候,他的家属都是由苏辙来供养的,在穷困潦倒之时,二苏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在苏辙一处,父慈子孝,兄弟和睦,勤俭节约,艰苦度过难关。苏辙住的房子又小又矮,而偏偏长得高大颀长,惹得苏东坡常常对弟弟打趣,他曾写了首诗赠给苏辙,其中就有“常时低头诵经史,忽然欠伸屋打头”之句。
历经生死,兄弟之情更为珍贵。元丰三年,苏辙沿江而上去探望被贬黄州的苏轼,因风浪过大,在磁湖滞留二日,寄子瞻诗云:“惭愧江淮南北风,扁舟千里得相从。黄州不到六十里,白浪俄生百万重。自笑一生浑类此,可怜万事不由侬。夜深魂梦先飞去,风雨对床闻晓钟。”
情性冷淡的子由,这首诗也写得情深意绵,在湖边独自等待的夜里,也还念念在兹地想着与兄长风雨对床。可见二人对夜雨对床听萧瑟的渴望。天下有多少兄弟,世上有多少朋友,见面都是默然无语,能这样夜雨对床,喁喁私语,又有几人?就算是情深至侬的情人,又有几个桐花万里路,连朝语不息?
知己就是无限的分享。看到一树花开,首先想到是让他和我一起分享,住一个风格特别的民宿,也想到如果他在就好了。吃到农家秘制的猪头肉,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让他吃到……知己就是灵魂中那个你,时时与自己同在,共同呼吸,共同散步,共看一轮明月。
苏轼与苏辙也是这样,虽然他们身处异地,却处处参与了对方的人生,经过的山水,游览的寺庙,时令的变迁,饮食起居,婚丧嫁娶,哪怕做一场梦,他们都要兴致盎然的告诉对方。在子瞻写给友人的尺牍中,时时会提及舍弟子由,虽是平常话语,却让人感受到子由是他最亲最爱的人。
子由肩头担子过重时,子瞻会悲悯,给王定国的信中这样写道:“子由不住得书,必已出大江,食口如林,五女未嫁,此仆又不是易人,奈何,奈何!”与子由朝夕相对时,则无比开怀,与陈季常书中留下这样的话语:“子由同省,日夕相对,此为厚幸。”而子由的生日,他必定不会忘记,哪怕人已流落到海外,他依然要送去祝福,写于惠州的与程正辅书:“(信篭)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,他是二月二十日生,得前此到为佳。”
就算是平常的日子,手头有什么好东西,也会想到与子由分享,与毅父宣德书中,子瞻写道:“子由信篭敢烦求便附与,内有系婿一带,乞指挥去人,勿令置润湿处也”。这系婿也不知道是什么,但是子瞻叮嘱不能放在潮湿处,想来是稀罕的贵重物品。
与钱穆父的短札中,我们可以得知,子瞻分了珍贵的茶叶给子由:“惠茶既丰且精,除寄与子由外,不敢妄以饮客,如来教也”。钱穆父大概在信里强调了茶非常稀少精美,要子瞻自己享用,子瞻却首先想到了与子由共享之方为乐事。
就算他看清了官场的浮沉不由自主,对自由神往已久,但比自由更重要的是子由,与杨济甫的信中,他说,“官满本欲还乡,又为舍弟在京东,不忍连年与之远别,已乞得密州”。他要与子由共进退,而进退间彼此的距离越近越好。
在海南的时候,苏轼以为自己会客死他乡,也做好了在那儿终老的打算,没想到皇帝最后大发善心,允许他回内地养老。北上的路,子瞻本来打算去宜兴投奔儿子,苏迈已经在那里安下家,朋友也在为他们置地买房。按照传统,老父亲与长子生活在一起天经地义,漂泊一生的子瞻也该停下来颐养天年了。可是,子由不断的给子瞻写信,央求他来颖昌一起养老。子瞻全然不顾自己老迈的身体,思前想后,心动了。答王幼安中说,“某初欲就食宜兴,今得子由书,苦劝归颖昌,已决意从之”。
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。子瞻想把所剩不多的日子交给子由,而子由,等这一天等了太久。无数个夜雨淅淅的梦醒,任那点点滴滴敲在床头,心上,满腹的话语在胸膛里滚动着,便对同僚不能说,担心有人告密,对妻儿不能说,不能让其担心,甚至不能对友人讲,欢喜可与人分享,那些纠结痛苦,如何说得出口……能一吐为快,就是兄弟。你说我听,我讲你评,如滔滔江水,如淙淙清泉,说完心下洁净,全身大安,如同旧病忽痊。
近了,更近了。子由在颖河边散步,不断地向南张望,兄长的船到了岭南,兄长的马到了杭州,蹄声,笑声,随着一阵阵风吹过来,他看到兄长了,海南热带的风吹黑他的颜面,兄长看上去有点苍老,他奔跑着,去拥抱他,但一阵狂风,兄长不见了,他从梦里醒来。怅然若失。
1101年,靖国元年七月,暑气重重,夏蝉嘶鸣,从海南一路向北,由舟船到马车,再走上一段土路,子瞻终于与苏迈一家团聚。等到天气渐凉,他要踏上新的征程,目的地是颖昌,在秋雨飘落的日子,他就能与子由夜雨对床了。
这年的七月,太漫长了,好像永远无法过完一样。中暑,上吐下泻,子瞻虚弱的躺在病床上,期待夏天快点过去。千里之外的子由,不时张望西南方的天空,盼望一阵清风能送来子瞻将至的好消息。
但驿马送来了子瞻去世的消息。无疑是晴天霹雳,子瞻去了,一滴沉重的秋雨砸在子由的脸上,化作滚滚的泪水。
那天晚上,颖河边下起了豪雨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,夜雨敲击在青瓦与窗棂上,其声哗然,一列蓝色的闪电,在天空上奔腾扭曲,如龙在天。苏辙站在窗前,希望兄长灵魂能乘着这风声与自己相会。他站了太久,雨水潲了他一身,他都没有注意,突然他听到一声:子由——那声音如此熟悉,自小他都听这样唤声,他转身到书房,一卷苏轼文集,正好翻在这一页:《满江红·怀子由》:
清颍东流,愁目断、孤帆明灭。宦游处、青山白浪,万重千叠。孤负当年林下意,对床夜雨听萧瑟。恨此生、长向别离中,添华发。一尊酒,黄河侧。无限事,从头说。相看恍如昨,许多年月。衣上旧痕馀苦泪,眉间喜气添黄色。便与君、池上觅残春,花如雪。
窗外夜雨潇潇……
【作者简介】
青青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,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,三毛部落文学平台作家。著有《白露为霜——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》《采蓝》《小桃红》《落红记——萧红的青春往事》《访寺记》等。其中,《白露为霜》获孙犁散文奖,《落红记——萧红的青春往事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。